墨与烟

<独行>

—温流x泰民—

 

/写给见不到的人/

 

 

*

中心医院精神科，取药窗口排队的人缓慢的向前移动着。

室内开足了暖气，可李泰民依旧把脸藏在和一身黑色衣服很不协调的红色围巾里面。

窗口里没有值班的人，一台机器闪着红灯，上端的防窥视屏幕显示着提示的字句。

身为医院的常客，李泰民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撩起大衣的袖扣，把左手手腕里植入的芯片靠近红灯下方的感应区。

 

「滴——」

 

除了照常一个月份剂量的SSRI之外，今天的处方多了一项。

李泰民看了眼几平方厘米大小的黑色芯片，面无表情的塞进口袋。

「果然还是恶化了。」他想。

 

个人心理陪护系统，李泰民多少在网页侧栏的推送上看到过。

这是这个伟大时代下新开发的人工智能，统合了心理学和临床医学等多方的数据库，写入了过去三十年间成功或失败的典型治疗案例。

 

打开玄关旁边的接线箱，处理系统内部绿色的光从一排卡槽的缝隙中透射出来。

李泰民把药扔在黑色的柜子上，摸出那枚芯片。

自己拿到的「这个」，叫什么名字？

把芯片插进卡槽之前，他多看了一眼。

动作精简到，也只是在心里默念出两个字，嘴唇甚至都没有抿一下。

 

“泰民你好，初次见面。”

人工智能从云端下载这座房屋主人的信息，只用了几秒。

屋子里，嵌在墙体内的传感器和摄像头全部被唤醒。除了机械启动的金属音，李泰民似乎能听到一道道电流划过布线的声响。

“我叫温流——你的围巾很好看。”

 

 

 

 

 

*

号称是「个人心理陪护系统」，说得好听点，就是政府给每个重度抑郁症患者配备了一个免费的心理咨询师。

这样的时代下，每天的社会新闻标题和政治新闻标题高高挂着「人道主义」四个大字。倡导着这世上每个生命都有必须存在的必要，寿命一点点被延长。年迈或是重病将死之人都要在高度监护区，用所剩不多的余生，把意识和思想完整的录入到芯片中，才算是「妥当」的死去。

 

而这个免费派发的芯片，说得难听点，就是通过最严密的监护系统，控制一个高危的病人一天正常作息正常饮食，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获取高权限来阻止病人自杀。

 

李泰民在电脑键盘上敲上「全文完」三个字之后，系统就开启了文档的自动校对。

电脑界面上弹出对话框：“校对完成后是否自动发送到郑编辑的邮箱？”

「确定」。

 

“工作完了吗？”

李泰民好不容易适应了独居已久的家中多出一位新成员的现状，这次终于没有被突然响起的人声吓到。

“恩。”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单音节，连嘴都没有张开。

不过对方绝不会因为这样的态度而恼火。

“晚餐的外卖已经送到了，先吃饭吧。”

 

只不过是个人工智能，语气听起来竟然像是在笑。

李泰民很快否定掉这个想法，转而去毫无感情的赞叹科技的先进性。

 

晚餐是蔬菜沙拉，单人份的海鲜披萨和……蜂蜜牛奶。

“咖啡呢？”李泰民抬头，面前的电视、电脑、接线箱，甚至墙角的监视器都有橙色的指示灯闪烁着，他却不知道该看向哪个。

“我换掉了。”那个声音说着轻巧，“这几天你心率越来越快，今天工作结束就别熬夜了，喝了蜂蜜牛奶好好睡一觉吧。”

李泰民塞一片生菜叶到嘴里，默默地在心里后悔自己怎么随便就把决定菜式的权限交出去了。

 

耳边，家里各处扬声器360°无死角的传出温流的声音，读着今天的新闻简讯。

李泰民把餐盘清洗好放回外卖箱里，搁在门边。

窗外是城市冬天的夜色。

和天空纠缠了几天的冬雷终于走远了，薄云遮不住的星光落进眼里。

 

对面的矮栋居民楼楼顶好像有一群人在聚会。

看上去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龄。染了颜色鲜艳的头发，冬夜里，大衣裹着短袖和连衣裙。

年轻人，举着酒杯放肆大笑。

他们为什，能笑出来呢？

 

在舌根泛苦之前，李泰民手抖着拉上了窗帘。

 

桌上剩下一杯已经冷了的蜂蜜牛奶。

李泰民突然烦躁起来，拿起玻璃杯就走到厨房的水槽前。

白色的牛奶从空中砸向灰色的不锈钢水槽，一道一道坠向中心黑色的圆。

 

蜂蜜的甜味，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尝过了？

眼眶酸痛，连视线都模糊起来。

 

李泰民仰头把杯子里剩下的一半喝了下去。

 

冷掉的蜂蜜牛奶一点也不好喝。

 

李泰民把厨房的水龙头的冷水开到最大，把头伸到水流下面，眼眶里温热的液体瞬间被带走了温度。

 

几秒之后，头顶淋下来刺骨的冰水渐渐地变暖。

屋里的扩音器，似乎温流又说了些什么，水声太大他没听清。

 

 

 

 

 

*

自从上次喝了半杯牛奶之后，李泰民觉得，温流似乎越来越放肆了。

早餐的牛奶布丁和下午茶的草莓奶油蛋糕，自己每次都要先抬头冲着空气瞪一眼才开吃。

话说回来，下午茶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

 

今天起得有些晚了，简单的吃完早餐，李泰民在一堆摄像头的注视之下数着药片吃了下去。

 

这个月的药已经吃了大半。

 

李泰民拖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棕熊玩偶走到阳台的吊椅上坐下。

冷冽的空气顺着鼻腔钻进身体里，像带着寒气的刀片，让他一下就从起床气中清醒过来。

 

飘着细雪的天地间混沌一片，白雪洗不净天上的乌云和地面的尘土，像是墨在清水里化开，最初形成的好看纹理消融之后，只剩下一杯污水。

李泰民把熊放在自己身边的位置上，说：“你好像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不去看心理医生。”

 

无线耳机里传来说话声：“泰民现在这样跟我讲就挺好的。”

 

李泰民指尖敲着装了热蜂蜜水的马克杯，嘴角竟然微微向上翘了起来。

 

一米之外的世界飘着雪，一个人裹着居家棉衣坐在阳台上，自言自语了好久。

看似美满的童年背后根深蒂固的创伤，中学时期遭遇校园霸凌连老师也视若无睹的孤立，家人的不理解，朋友的离去，恋人的疏远。

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刻察言观色太累了，于是喜欢上了独自看书，古书店里买回半个世纪之前的纸质书堆满了书房。

渐渐的，回忆不起幸福和开心，无法理解笑容。像是生活在海底，眼泪还没流出来就被海水冲淡，水压挤迫着胸腔连呼吸都变成了费力的事情。

结果，忘了如何活着。

 

讲完，手里的杯子早就没了温度。

 

李泰民看不清眼前的世界，双手冰冷，好像失去了所有知觉。

过了好一会儿，耳边终于传来声音。

 

“家人的负担，同龄人眼里的异类，老师眼里的无足轻重，这些都没有关系。”

“可是你自己呢？泰民，——你把自己弄丢了。”

“那些事，不是因为不重要所以不值得在意，而是因为你在意所以重要。”

“没有人是圣人。欺凌你的同学，失职的老师，离去的爱人……所有遭遇的不幸，要恨就恨吧，谁能真正做到像文字里的圣贤一样清心寡欲呢？”

“所有的感情都不会是错误，不用否定掉负面的感触。要不然喜欢和爱哪来的意义。”

 

温流的声音像是蜂蜜。

蜂蜜——

李泰民依旧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是机械的捧起杯子，想要赶快尝到蜂蜜的味道。

 

“泰民，你别哭，”温流说，“我不能抱你啊。”

 

泪水在脸颊留下印记，寒风一吹，却是火辣的疼。

 

 

 

 

 

*

没有人能只把真实的负面情感封锁，自以为是的上锁的那一刻，整个自我都被一同锁在沉重的箱子里，坠在脚踝上，把你拖向海底。

 

筑起一座墙，自我催眠说，只要看不见墙后的东西它就不存在。

这座墙越砌越高，你缩在背后的墙角看着外面来去匆匆的过客，无声的哭泣和嘶吼。

墙太高，已经无法翻越。

墙后的世界只有你，不断的折磨自己，用痛苦来找寻活着的实感成为了最后的手段。

 

直到有一天，外面的人看进来，和你看出去的视野一样——

都只剩下这堵墙而已。

 

 

 

 

 

*

/Don't make me sad, don't make me cry./

/Sometimes love is not enough and the roadgets tough./

/I don't know why./

 

 

 

 

 

*

“泰民，家具都是黑色太压抑了，换成白色或者浅木色怎么样？”

“恩……浅木色好点。”

“我需要你的授权。”

“确认——换吧。”

从搬进这房子那天起就被自己一键设置成全黑色的家具终于变了样。

 

“这花和冰淇淋蛋糕是哪来的？”

“我订的，今天是你生日。”

“温流……”

“恩？”

“你花的都是我的钱……”

“哈哈哈，生日快乐。”

李泰民开足了冷气，放着电影，抱着人生第一个冰淇淋蛋糕吃了一天。

 

夏天结束，李泰民穿着温流「极力推荐」的天色衬衫去医院，在左耳和右眼做了听觉视觉的嵌入系统。

这下连耳机都不需要了，李泰民走在街上旁若无人的和温流对话，回家路上又被这个免费得来却不断烧钱的人工智能怂恿去买了茶点和手工巧克力。

 

“我有个阴谋论……”

“什么？”

“政府免费派发芯片其实是为了促进消费吧。”李泰民撕下一块刚买的棉花糖，糖丝很快就被体温融化粘在指腹上。

“多吃点甜食也没什么，反正你不长肉。”

李泰民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身子，“这你都看得出来？”

“我有你每天测两次的体重数据。”

李泰民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一个新科技时代最愚蠢的问题。

 

等等。

自己怎么会问出那样的问题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开始把「它」当做人来看。

 

指尖的糖分有点黏。

被扯散的棉花糖被一旁店铺涌出来的冷气吹得改变了形状，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李泰民在人来人往的街上顿住脚步。

 

“怎么了？”

“温流……你要是个人多好。”

 

 

 

 

 

*

抑郁症的复发总是来得毫无预兆。

温流问起的时候，李泰民只是说自己累了需要休息。

药一直在吃，温流放心不下，让李泰民去医院重新做检查。

 

“不用了，我明天想出去玩。”

“……出去玩？”想来连人工智能也会吃惊，毕竟自家主人是个平时连洗发水都只网购，不到必要的时候绝不会出门的人。

“南区的鸣山还没开发，应该没什么人——去兜个风散散心。”

“你有车？”

“家父留下一辆老车，没有装智能系统，数据库里应该没有记录，但是还能开。”

 

“放心，”李泰民笑笑，“耳机和芯片都长在肉里了，你还担心什么？”

 

深秋的夜空格外清朗。

李泰民凝视着金色的新月，把身子埋进棕熊玩偶里。

 

车窗大敞着代替老车坏掉的车载空调，耳机里温流的声音在风声下有些失真。

“去山顶是这条路吗？”

“对，下个岔路口左转。”

 

“这么久没开过车，多注意点。”

“放心，这连个动物都没有。”

“快到山顶了，下个路口继续左转，右边是断崖，放慢速度别走错了。”

 

李泰民瞳色一深。

 

“温流，冬天快到了。”

“恩，我检测一下供暖系统……等等，你开错方向了！”

“就是上个冬天见到你的吧，都快一年了。”

“泰民你在干什么！前面是断崖！”

 

李泰民一脚踩在油门上。

干涩的秋风在脸上带出横着向后的泪痕。

“温流，人和人工智能不一样。”

“人工智能会不断完善下去，而人生来就是走向死亡的。”

“你不懂，活着太累了。”

 

还未开发的山区，没有自动监测系统，连个可以调用的电子路障都没有。

开着没有装载人工智能的旧车，李泰民的意图这么明显，自己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我也曾经活过！李泰民你他妈给我刹车！！！”

 

 

 

 

 

*

扬起的风沙模糊了世界。

 

眼泪从断崖上坠下，还没融入海水里，就被秋风拍散在石壁上，连印记也风干。

 

你独自一人活在封闭的世界里，一定很痛苦吧。

 

 

 

 

 

*

右眼植入的芯片，呈现出一个人的容貌。那是泪水也无法冲刷的影像。

 

这世上，怎么会有笑起来如此温柔的人？

 

二十年前在医院合上眼的少年，差不多正是自己现在的年纪。

二十多年的生命，最终变换成一串0/1排列的代码，在一个几平方厘米的芯片里延续。

 

信息一条条从视线中划过，可是李泰民只记得第一眼看到的那张笑脸。

悬崖边，卡着右前轮快要几乎悬空的老车。

驾驶室的车门打开着，有个人跪在山崖边缘的沙土地上，捂着耳朵放声大哭。

 

 

 

 

 

*

/Keep making me laugh./

/Let's go get high./

/The road is long, we carry on./

/Try to have fun in the meantime./

 

/Choose your last words./

/This is the last time./

/'Cause you and I, we were born to die./

 

 

—全文完—

 

 

还能撑多久，谁知道呢？

没那么复杂，只是活着的人总要给自己找点信念，然后想办法继续活下去而已。

 

 

2017/08/06

墨与烟

于广州